高尔泰没有地址的信

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

-01-21

  高尔泰,一个年轻一代中国人不太熟悉的老人,以个人之躯几乎经历了建国以来所有集体苦难。年,他因《论美》爆得大名,划为右派,送夹边沟;年,被抽调画建国十年庆功油画,首次逃出死亡困境;此后辗转,“文革”中再度被打倒,80年代又入狱,90年代赴美,写成人生传记《寻找家园》。

  这是一部担当之书。高尔泰用一本书书写一生,苍莽浑厚、精洁优美。他的文字是历史的真实回忆,更是对人性的深层揭示、对灵魂的深度挖掘。高尔泰用文字还原了许多琐碎小事和日常感觉,他在废墟上拾捡零落的碎片,细心擦洗、审视,慢慢地积攒、拼合,在时间缓缓的水纹中逐渐恢复其轮廓,丰富着大历史。高尔泰的故事把我们带回历史的迷雾中,和他一起目击了人的倾轧、屈服、扭曲和抗争,目击了生命的脆弱和复杂,目击了宏大事件中的精微细节。

高尔泰:没有地址的信

  一

  孩子,我在给你说话,你听得见吗?

  我希望你能。但又怕,你不能。

  记得吗?你母亲下葬后的第二天深夜,我抱着你,到沙漠边缘她的新坟上探望。我们等了很久,她没来。

  我了解她,相信她只要地下有灵,一定会来。她没来只能证明,人死如灯灭。没有阴魂,没有轮回,物质的运动和熵潮的涨落就是一切。

  因此我怕。

  那时,你只有三岁。眼睛里含着一种和年龄不相称的严肃和忧郁。我至今记得你那眼神。我相信,你也一定记得,那清冷清冷的月光,和虚含在月光中的、无边无际的荒凉。

  那时我在酒泉搞展览,匆匆赶来。办完丧事,就得回去。我们搭便车,从敦煌出发,经安西、玉门、嘉峪关回到酒泉。路上都是戈壁,川原一望萧索。车子颠簸得厉害,你被震得头疼,晕车、呕吐、不吃不喝,又睡不安稳。夜里醒来,直哭。

  在展筹处熬过了一段乱哄哄的日子,我们到了五七干校。

  五七干校是大人们接受思想改造的地方,做什么都是集体行动。你没有玩伴,没有玩具,没有图书,没有好吃的东西,没有好玩的地方可去,每天屁颠儿屁颠儿跟着我们跑。我们出工,你跟到地边玩沙子和石头,灰头土脸像个泥人。我们开会你在会议室里钻来钻去,呼吸浓稠的二手烟……就像生长在铁皮屋顶上的一叶小草。

  开饭时你跟着我们进食堂,一个月难得吃上一两次肉菜。有时菜里肉少,我把我碗里的肉往你碗里夹,每次你都要说,别,爸爸,你也吃。旁边的人听了,都要夸你懂事。

  西北常刮大风,黄埃漫天。你不能同我们一起下地,自个儿在寸草不生的大院里东站站西转转。天黑下来,就到路边等我。收工路上,我老远就望见你垂着手朝队伍的方向眺望,小小的身影在苍茫的暮色里一动不动。近了就跑过来,仰起脸,张开手,要我抱。

  一次,我抱起你时,发现你嘴里含着一块肉。以为那是拾来的,不问情由大发雷霆。说你不怕脏吗不怕病吗不怕丢脸吗……恶狠狠吼叫一通,喝令你立即吐掉。你一直静静地看着我,吐掉以后你说,肉是中午我给你吃的,最后一块,含着吮吮滋味,玩玩嘛。

  我向你道歉,请你原谅,你哭了。哭得那么委屈那么伤心,嘴唇都乌了。我一手抱着你,一手握拳在自己头上擂,说,爸爸坏!打爸爸!你哭着连连遮挡,说别打别打,反而哭得更凶了。

  我想,我真是个浑蛋!

  二

  后来干校领导照顾,给了我一个单间,有台子板凳,还有一个炉子。用你的话说,那就是我们的家了。虽然简陋,我们在里面制作玩具,讲童话故事,画彩色连环画,倒也快乐。可惜墙是土墙,那些画不能上墙。可惜早出晚归,能待在家里的时间太少。

  有一次,小秋收回来的路上,我们捉到一只小刺猬,只有拳头那么大,脸和脚都是粉红色的,眼睛大而亮,鼻子能动,一耸一耸的。给什么都爱吃,可爱极了。它长得很快,养了两个月,忽然不见了。门窗没破坏,地上和墙上也没打洞,不知道怎么的就没了。你猜是屋里有个无形的东西把它吃了,从此不敢单独在家。

  那年年底,干校排歌舞,出墙报,布置会场,准备庆祝元旦。没个会画画的不行,我也得去帮忙,跟着熬夜。我不睡你就不睡,在那里添乱。夜深了,我送你回家,你直到我答应了不再回去才上床。我和衣躺着拍你,你问我为什么不脱衣服,是不是等你睡着了还要出去?我说不会不会,等你睡着了我就睡。你相信我,不久就睡着了。我轻轻地起来,轻轻地封上炉子,灭了灯,穿过两个大院,又回到会议室。

  会议室的窗玻璃上,结着厚厚的一层冰花。虽然灯火通明,人声鼎沸,又烧着两个红红的大煤炉,烟囱呼隆隆吼叫,大家还是觉得,从门窗缝里钻进来的夜风,像剃刀片一般的锋利。突然大门洞开,涌进团团白雾,你大哭着冲进来,浑身上下光溜溜连鞋都没穿。满屋子人声顿息。我大吃一惊,疯狂暴怒,抓住你狠打屁股,狂叫着问为什么找死。你哭得张大嘴巴,好半天出不来气。

  几个阿姨上来开交,批评我脾气太坏。我不答,用大衣包起你,抱着在炉边烤。你坚持把手伸出来,捉着我的一个手指。透过老厚的羊皮,感觉到你在一阵阵颤抖。后来你睡着了,小手仍捉着我的手指。望着你冻得青紫的小脸,和微微地一动一动的手指,我想我真是个浑蛋。我想,深夜里一个小女孩赤身露体光着脚丫在冰天雪地里奔跑的景象,即使天上的星星见了,也定会骇然惊心。

  好在那一次你没感冒生病,也是大幸。

  第二天一觉醒来,你又说又笑,把这事忘了。我仍然感到惭愧和痛心,自称坏爸爸。你回答说,不,不是,爸爸好,爸爸好得很。

  那时的我,好像有点儿神经兮兮,不知怎么的,眼睛里就有了泪水。

  三

  你是年元月出生的,正逢灾难的高峰,似乎隧道已到尽头。你的名字高林,取自陆游《残冬》诗中的一句:“已见微绿生高林。”是祝福,也是判断。历史是许多偶然因素的随机遇合,无法预测。主观愿望影响客观判断,无异自欺。

  我不知道,你在母腹之中,是否能感受到母亲的焦虑和惊恐?是否能听见外面的吼叫和呻吟?我不知道,在你新来乍到混沌未开的心灵中,那些噩梦般的镜头,那些狰狞的笑,快乐的围殴,黑夜里在手电光下一闪一现的鲜红的血,会留下怎样的意象?你的几张婴幼儿时期的照片,我们都带到海外来了。每当我凝视它们,都要注意到你那不像是儿童的眼神:那么严肃,那么忧郁。我不知道,那是不是,意象集合的折光反映?

  原以为把你送回江南故乡,有祖母和姑妈照顾,有表哥表姐做伴,你会过得舒适快乐一些。不料你一去就生病。疥疮、肾炎、肾盂肾炎、鼻炎、鼻窦炎、囊肿、头疼,接连不断。祖母和姑妈一趟趟赶长途汽车,医院。每天背你进背你出,为你另做无盐而又营养的饭菜。由于有病,你比表哥表姐得到更多的关心。也由于有病,你不能像他们那么快乐。每年一次的探亲假,我回到高淳,带你们到野外去玩儿,看到他们奔跑叫喊而你在后面慢慢地走,心里很难过。

  我的第二次婚姻,带来无数矛盾冲突。原以为这只是大人们的悲剧,没想到也是你的。我一年有十一个月在外地,那些争吵都听不见。到高淳卷进去,一个月都受不了。而你一年到头,不知要受多少!封闭小城,没有隐私,街头巷尾流言飞语不知凡几,更没有人想到要回避小孩子。我一句都听不得,而你一年到头,不知要听多少!记得那年回去,祖母姑妈为了息事宁人,要你改叫我舅舅,你不肯,坚持叫我爸爸,我很感动。但是这一切会使你多么伤心,却没好好想过。

  四

  祖母姑妈万不得已,带着你们离开淳溪镇搬到乡下。千辛万苦,又是一番风雨,一番狼藉。好在到你能上学的年龄,除了有时头疼,病都好了。能每天带着午饭到城里上学。来回十几里地,大风大雨都不怕。

  那年回高淳探亲,在城里借了一辆自行车骑到乡下。你们正放寒假,个个争着学骑。大人的车,小孩骑不上去。抱上座位,两脚悬空,没法教。你们天天把车子拖到稻场上,同几个邻居的孩子一起折腾。回来时别的孩子都好好的,只有你跌得皮青肉肿浑身土,脸上手上一条条擦痕透着血丝。叫你别去了,不听,赖着要去。旧伤刚好又有了新伤,这里那里涂着红汞像个大花脸。过年穿的新衣,也撕了几个破口。

  五六天后你能骑了。我到稻场去,见你握着把手站在踏板上,一只脚从车杠底下斜伸过去蹬另一个踏板,一扭一扭蹬着飞转。别的孩子都没练会,只能看着你骑。我想这就是不怕痛不怕跌的结果。有一天你离开稻场越骑越远,在田间小路上冲进一个池塘。回家来浑身湿透冻得发抖,坚决不许你再骑,你还是要骑。

  我和祖母都很欣赏你的勇敢顽强,但是祖母嘱咐,不要称赞你,免得你越加没个遮拦。

  我嘴上没说,心里是高兴的。更为你骄傲的是,你在学校里,虽然有时头疼,总在班上名列前茅。

  祖母逝世后,你跟着我东奔西跑,进出陌生的城市和人群。北京十一学校,兰州大学附中,甘肃师大附中,四川师大附中,都是名牌重点中学,进度快于一般学校,中途插班很难,你都能很快赶上,并挤入前三名去。我真为你骄傲。

  五

  你仍然有时头疼,四处求治,找不到原因。医院,据说医院,×××大夫,据说是国内最权威的脑科专家,他们没查出器质性病变,诊断为神经性头疼。但久治无效,也令人生疑。后来你精神分裂症发作,头疼就好了。不知道这二者之间,有没有什么联系?

  年夏天,一个闷热的黄昏,果果来帮我们修理电炉。你一直在旁边看,同他又说又笑。他走后,你叫我到三楼窗口,指着他肩膀宽阔的高高背影,说你看他,好英俊哦。我吃了一惊,好像是突然地发现,你长大了。

  那年你十八岁,在川师附中上高二。

  果果的父亲苏恒教授是我的朋友。我知道,他们全家都喜欢你。就问你是不是喜欢他,要不要我替你通个气?你说别别别,我不爱他。我要是爱他,我自己会说。我说我也觉得他很英俊。你说男人的价值不在英俊,而在头脑。我又吃了一惊:完全没想到你会说出男人的价值之类的话。

  你喜欢《约翰·克利斯朵夫》和《简·爱》,介绍你看了一篇评论它们的文章。文章写得非常好,作者是我的一个朋友,在北京社科院研究马斯洛,年逾四十,头顶微秃,既矮且胖。以前来访,你从没在意。因为这篇文章你爱上了他,我觉得不可思议。

  我告诉你,他在北京有女朋友。我说即使他没有,而且也爱你,文章如何也不等于人就如何。“高情千古《闲居赋》,争信安仁拜路尘”,这不是说他也那样,而是说他是不是那样你得先弄清楚。你不听,一封又一封给他写信,直到他同别人结了婚,仍然失魂落魄伤痛欲绝。我很心疼,但帮不上忙。幸好那时你高中毕业,即将去天津南开大学读书,明朗的前景冲淡了灾难的阴影。随着行期的临近,你洗补衣被添置用品收拾行李,脸上渐渐有了笑容。我很高兴。

  我完全不知道,在“反自由化”运动中,有人整理了我的材料,向国家教委告状。开学前夕,南开组织部长王昆和中文系办公室主任刘福友先生先后告诉我,南开由于录取你,受到国家教委的批评,不得不取消了你的名额。你拒绝接受事实,坚持要去上学。几天后突然失踪。在车站找到你时,目光呆滞,言语异常,送医院检查,诊断为精神分裂症。

  六

  第一次到精神病院去探望你时,你已清醒。脸有些浮肿,眼神忧郁,反应迟钝。两个后脚跟都破了,血肉模糊。

  问你脚怎么破了,你说你不知道。

  去问医生,说是你要冲出院门,他们抓住你打了一针,拖你回病房时,在地上和楼梯上磨的。

  我咬紧牙关,没有出声。

  记起那年你母亲下放去世,我带你离开敦煌农村,公社干部不给转粮、户关系,说小孩子长大了是个劳动力。我据理力争,才办成了。“迁移证”上的“原因”栏里,用褪了色的墨水,潦草地写着“投父”两个字。虽是公文词汇,仍使我感动莫名。

  想不到“投父”的结果,竟然如此。

  “投父”以来,我一直没能好好照顾你。“平反”后虽把你带在身边,但基本上是你上学,我写作和教书,各自努力。我日夜写呀写,招来一连串新的麻烦,离婚官司一打几年,生活一团糟,让你也跟着受罪。

  你是个好孩子,刻苦用功,成绩优异,我为你骄傲。但是你有什么烦恼,有什么心愿,我都没想到应该知道。生活上更是马虎。我不会做饭从不做饭,等你放学回来,就一起到学校食堂吃大锅饭。从来都没问过,你爱不爱吃这个。有一次你告诉我吃馒头吃腻了,我都没往心里去。

  记得那年在兰大,听说师大附中的升学率比兰大附中要高,你坚持要我找关系给你转了学。师大很远,临走前夕,你一件一件检查我的衣服。把所有的破口都缝合了,所有缺失的纽扣都钉上了,所有肘、膝、领口、袖口磨烂之处,也都补上了颜色近似的布。看到你薄暮时分坐在开着的窗前一针一针缝补,我心里十分感动。但是竟然没有想到,起码应该,说一句感谢的话。

  许多年就这么过来了。甚至你出院归来,我痛心疾首之余,也还常要忘记,督促你遵医嘱按时服药。

  医生嘱咐,闲在家里不行,得做点工作分心。川师人事处瞒着我以照顾你的名义,向劳动局要了一个工作名额给了别人。这事我到南大以后才知道。南大答应给你安排工作,由于我被捕入狱,他们也没有兑现。这事我出狱以后才知道。

  知道了也没办法,只能怪自己无能。只能抱着深深的歉意,说一声:孩子,对不起!

  七

  曾经一度有过,你完全康复的希望。年夏天,法院在拖了七年之后,终于判决,许我离婚。那年年底我和小雨在成都结婚,她也从北京调到了成都。在你母亲去世十七年之后,我们终于,又有了一个共同的家。

  你阅历浅,但直觉非常好,评论我的朋友很准。在北京第一次见了宝姑姑,你就说宝姑姑这个人信得过。那时我和她,还仅仅只是朋友。你在玉泉路十一学校上学,我在建国门社科院哲学所上班,她在国子监街首都博物馆上班,三地相距遥远。你有什么困难,总是给她打电话,而不是给我打电话。我很高兴你能识人。

  你发病时她在北京,一直想给你找个心理医生。华夏研究院有个郭桦,自称专业心理医生并答应到成都给你治病,要了她很多钱。临走还把她的皮大衣、呢子大衣和毛衣毛裤全借走了。天冷起来她没有寒衣,只好穿她母亲的衣服。但那人没来成都,不知去向。找到该院负责人谢滔,说人已失踪,他们也在找。

  你出院后,靠药物控制,倒也能维持清醒。药是抗忧郁剂和镇静剂,有副作用。久服伤肝,也使智力迟钝。你怕,常自动减药,病情难得稳定。我也怕你变笨,不知何去何从,任由你以身试药。甚至有时候,事情一多家里一乱就烦得不行,批评你这个那个,而不体谅你是个病人。

  知道小雨要来,你也非常高兴。那天我去车站接她,到家一进门,就看到原先空白的墙上,贴着“热烈欢迎宝姑姑”七个大字。一个字一种色,热烈而欢乐。我意外惊喜,小雨高兴得直跳。

  一天三次,她要你遵医嘱服药。你的情绪稳定下来。家里也收拾整齐,窗明几净像个家了。我回来有热饭吃,你也有个人可以谈谈心。你爱谈心,她在艺术系教课,回来就同你一起,边做家务边聊天。同她说出那些给谁也没有说过的心里话,你好像有一块郁积多年的堵塞物在胸中逐渐消散。那个由黑色闪电般的意象,凝固的意识流,来自世外的呼唤,形而上的痛苦,颠倒的梦和绝望的深渊之类组成的心灵的地狱,由于曝光而淡化而失去深邃,变成了一个个模糊的斑点。

  逐渐地,你愿意重新开始学习了。你仍然异常聪明。英语、电脑、绘画、钢琴,都学得很快。虽然烦躁难以持久,常要更换课程,但既已学过的都不会忘记。隔了一段时间,仍可从中止处继续。随着时日的推移,中止期越来越短,学习也渐渐有了兴趣,我们都很高兴。

  一次,我们谈到你将来想做什么,你的回答,石破天惊。你说你病好了要学医,将来当一个心理医生,专治精神分裂症。你说你病了才知道,这个病有多痛苦多可怕,好了才知道怎么出来。你说你立志要帮助别的病人,少受痛苦和早些出来。你说弗洛伊德、荣格和阿德勒都了不起,但又都缺少切身体验,说起来终觉隔着一层。你说你将来要写一本书,补充他们留下的空白。

  再一次为你骄傲,这次是我们两个。

  那是快乐的日子。每天傍晚,我们出去散步。在校外的山野里,三个人齐步走,踏着拍子,边走边唱歌。有些歌是我们临时胡编的,自己喜欢,就天天唱。记得吗?

  走过了东山坡

  走过了西山坡

  东山个西山

  咱们哪三个

  笑那么笑呵呵

  笑那么笑呵呵

  很可惜,我们调到南京大学以后,校外就没有这样的山野了。

  八

  年以后,怕你受惊吓,送你到高淳二姑妈家暂住。

  后来重回四川暂住,把你从高淳接到成都,继续那中断了的生活和学习,继续那每天黄昏山野里的散步。

  出国之前,拜托三姑妈照顾你。她是我亲妹妹,交给她我们放心。问题是她和三姑父都要上班,平时白天家里没人。所以又拍电报给高淳的二姑妈,请她来成都陪你。在这命运攸关的时刻,你关心的只是我们的安全,一再叫我们路上小心,一再叫我们一到那边就来个信,好让你放心。

  不能照顾你,我们很歉疚。听你这么说,心里更难过。只能嘱你注意保重,只能希望,到那边能早些安定下来,把你也接过去,开始新的人生旅程。

  九

  虽然一直在想,真要走又觉得突然。

  临走那天,宝姑姑准备行装,我送你到三姑妈家去,嘱你在路上别东张西望显得紧张。班车上有几个熟人,你又说又笑若无其事,下车后还批评我笑得不自然紧张兮兮,怕我在路上出事。我说没那么严重,你放心。

  我们在38路终点站双桥子下车。换乘3路车,要步行到牛市口。你抢着要提那个包,我说我力气大,还是我提吧。你不肯,两个人抬着走。那段街没店铺,房屋路面一色灰不溜秋坑坑洼洼,车过处尘土飞扬污水四溅,行人都不驻足。走着走着,你突然说:爸爸,你大难不死,必有后福。我说但愿是那样吧。你说:你最大的福,就是有宝姑姑。我说是。你说:你有她,我就放心了。我说你完全可以放心。话刚出口,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袭来:似乎刚才的交谈,有一种诀别的意味,不由得心里一沉。把提包扛到肩上,我说,我们一到那边,就马上给你来信。你说:我等着。“我等着”,这三个字,至今在我的耳边回响。那一段偏僻的街路,也常在我的忆梦中出现。那地方,我以往只偶尔路过,疏远感都很强烈。打那天以后它变得非常亲切,连那渗透一切浸润到心底的灰色,也透着一股子土厚水深的乡土忧郁:好像“故乡”这两个字的全部含义,都集中到这个小小的点上。

  那天,是年6月28日。

  十

  7月11日深夜,我们到达香港。一位虔诚的基督教徒,开车来接我们,安排我们住在立法局议员张文光先生家中。招待非常热情,一连十几天,夫妇两个把卧室让给我们,自己在客厅沙发上过夜。素不相识,落魄中厚爱如此,我们诚惶诚恐感动莫名。

  没给你写信,也没给任何人写信。十几天后,我们拿到两张合法居留的身份证。朱牧师接送我们,到海边一个度假村暂住。还是不能写信。

  住处离市区很远,我们难得进城,常在海边散步,常常谈起你。对于临别那天你在双桥子到牛市口路上说的那些话,宝姑姑特感动特感激。她说她总觉得对不起你,她说:我常常问自己,如果我是她的亲生母亲,我会丢下她跑这么远吗?望着海那边隐隐一发青山,我们默默祝愿,一切都会好转,团聚的日子快些到来。

  10月初进城购物,遇到在大陆见过面的王承义先生。他是我极为尊敬的一位师长的儿子。我请他以他的名义,给你打个电话。几天后他来到我们的住处,告诉我们你已不在人世。

  整整三个月,你在家里天天望信,愈等愈焦躁,旧病复发,医院,突然失踪。第二天在郊外的树林中,找到你归还给大自然的躯壳,才知道你已在前一天走了。

  那年你二十五岁,和你母亲同年。

  十一

  二姑妈把你的牌位,供在了九华山地藏菩萨的身边。

  流光如水,我们来到美国,转眼已经五年。五年中我们换过不少住处。不管到哪里,我们房里的柜子上,总是立着一帧你的照片。宝姑姑常拂拭镜框,使保持光洁明净。照片旁边的瓶花,也常常更换,使保持新鲜。每到清明,她都要给你点一炷香,表达我们的感谢(为了你给我们的爱),我们的负罪感(没能好好照顾你),我们的深深的遗憾和无尽的思念。

  谨守着遥远祖国古老的风俗,在清明那天,我们也要给你的母亲、宝姑姑的母亲,还有我的父亲和母亲点香。他们大家,直接和间接地,都是牺牲者与受害者。记着他们的恩情,但已不能报答。记着他们的苦难,但已无从救赎。“上国随缘住,来途若梦行”,苟能如此,我们已感激命运。我想,倘大家地下有知,也都会比较放心。

  我们不知道,有没有所谓“地下”?我想如果有,那必定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隧道,从那里也可以回到这个世界来。在现代物理学所描述的多维度宏观宇宙中,时间箭头的趋向取决于熵潮的涨落,因此它是可逆的。我想既然时间可逆,所谓“轮回”也并非绝对不可想象。也许什么时候,我们会再度相逢。

  至少,我们可以,存着这个希望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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